长时间以来,长江沿线个省市在母亲河的滋养下,人口规模和经济总量一直增长,城市、化工、船舶污染也与日俱增。水环境问题日渐突出,饮用水水源和水生态安全面临严峻考验。

  长江保护法明确,国务院生态环境主管部门和长江流域地方各级人民政府应当采取比较有效措施,加大对长江流域的水污染防治、监督管理力度,预防、控制和减少水环境污染。

  “如果人人都往江里扔垃圾,这江水很快就会变成死水,母亲河就完了。”湖北省宜昌市葛洲坝检察院检察长张红是这样想的,止住岸边排污源,就是止住母亲河流血的伤口。每次走到江边,泛出臭味的江水、岸边漂浮的塑料水瓶,都会触痛长江沿岸检察人的内心。堵住污染源,护住这江水,是沿岸人民共同的期待。动真碰硬、持续攻坚、久久为功,长江流域生态修复保护以来,这场与污染的斗争从未停止。

  湖北宜昌,地处长江中上游结合部,是举世瞩目的三峡大坝和葛洲坝水利枢纽所在地,每年约有5万艘次船舶、50万人次船员、200万人次游客在长江三峡河段待闸、作业或渡运。灌进长江的污水和垃圾,有很大一部分来自这些停靠在两岸的船舶。

  “江龙868”就是这些船中的一艘,它常年往返重庆、江苏两地。八名船员常年生活在船上,产生不少生活垃圾和污水。

  张红至今记得一次深夜检查时,亲眼看到船家将生活垃圾和污水直排江中。在油污的浸润下,清澈的江水瞬间从绿色变成黑棕色。这些污染物如何安全回收,成为摆在长江水环境保护工作者面前的一道难题。

  “这些污水严重破坏长江的水生态环境,抓住一两个排污人起不到效果。人是生活在船上的,根本上还得解决船舶垃圾接收转运处理的问题。”作为长江大保护专门检察院的一员,近些年张红已经经手了多起非法排污案件,但是这一次她不想就案办案。“办理一案,还得治理一片。”

  她清晰地记得,此前办理的排污案件中,一个船家解释,“我们在船上等过闸,一等就是半个多月,垃圾没有扔的地方,偶尔有船来拉但是得花钱,不划算啊!”

  谁都不想给垃圾付钱,根治船舶生活垃圾污染,就必须建立免费的垃圾转运设施。她立即上报宜昌市检察院。通过对全市待闸船舶污染物接收、转运、处置情况排查,宜昌市检察院决定以诉前磋商的形式,推动环保码头建设。

  可是,建设环保码头不是安排垃圾转运船这么简单,必须建立一个闭环船舶污染物处理体系。而且,长江宜昌段地理位置特殊,专业船舶污染物接收专用码头只能建在三峡大坝的上游、葛洲坝的下游,需要趸船、接收转运船、污水管网、污染物预处理设施、化学品洗舱站,但项目标准高、宜昌段水位落差大。另外环保码头建设涉及到沿江10个县市区以及海事、交通、生态环境等30多个部门,协商难度大。

  张红和检察官李澜立刻动身前往各部门磋商,沟通协商的难度不言而喻:“钱谁出”“系统谁来运营”“谁负责监督管理”……“这事看起来是给大家加担子,但如果做成了,对长江保护来说是百利无害的。检察机关这时候得站出来做这个协商人,在多部门协同上下功夫。”张红知道,这事需要更高层面的力量推动。

  2019年10月,环保码头建设项目得到了宜昌市政府的全力支持。11月,宜昌市检察院牵头组织召开宜昌市船舶污染防治工作磋商会。经过数月的协商沟通,海事、交通、生态环境等部门达成协作。

  宜昌市先后投入7.2亿元建设船舶污染物接收转运设施,实现了从槽罐车污水转运到直接与市政污水管网对接的转变。11个船舶污染物接收专用码头和1个化学品洗舱站施工项目开始动工。2020年底,投资1亿多元的三峡秭归环保专用码头正式投入到正常的使用中。目前5个船舶污染物接收转运码头和48艘移动接收船投入使用。

  船家吴飞和记者说,每次他们要收污时,直接在船舶污染物协同治理信息系统“净小宜”小程序上面下单,就可以不要钱转运垃圾,“现在又方便又快,我们也不想给江里添堵不是。”2020年11月底,“净小宜”和交通运输部在全国推广的“船E行”系统顺利实现对接。2020年以来,这些环保码头累计接收处置长江船舶污染物37.69万吨。

  堵住了船上污染源,张红没有料到船下还在漏油。2021年12月初,一艘达到报废标准的船只正在违规拆卸。其间,废钢铁、压舱水、废油、橡胶、石棉等大量工业废物和危险废物顺着船体注入江水中。

  “船舶拆解需要办理严格的环评手续,持有环评资质的厂家少,收费高。有的船主会将报废船舶运至修造船厂一拆了之。有的为节约拆船成本,会随意找一处江滩,再雇请工人将船舶偷偷拆掉。”这样没有环评手续的船厂还有多少家?承办检察官李澜决定进行一次彻查。

  经过实地检查,宜昌市内有11家在修造过程中未采取污染防治措施,5家未取得修造资质,有25家未取得拆船环评审批手续。李澜发现,违规拆解的原因主要在于船舶拆解行业不规范。规范企业市场行为是张红和李澜能想到的最好办法。“没有手续的补办手续,没有资格的转型,违规的取缔。”

  2022年1月至8月,宜昌市检察机关先后向11家行政机关发出检察建议。最终,5家企业依法取得修造船许可、补办环评手续,11家具有修造船资质的企业加大污染防治设施投入,不能办理拆船环评的11家船舶修造公司开始转型,14家船舶修造企业暂停船舶拆解业务,办理拆解环评手续……

  在宜昌市检察院和宜昌市经信局共同牵头下,经过与5家相关职能部门研讨,2023年7月15日,《宜昌市关于船舶拆解工作的若干意见》正式出台。

  长江两岸青山依依,矿产资源富集。大量的矿石企业在此开工作业。在麦架河边,“轰隆隆”声音不断,多台大型挖掘机同时运行,尘土飞扬。一家矿石厂正在露天采矿打砂。

  “他们没有采取任何保护措施,甚至直接用大型机器跨河悬空操作。大量矿石和扬尘落入河中,造成麦架河严重污染。”这家露天采砂的矿石厂成为贵州省贵阳市白云区检察院检察官何凤的心病。麦架河是乌江二级支流,流经贵阳市白云区,最终汇入长江。麦架河污染严重,被最高检挂牌督办,案件线索层转到何凤手上。

  2021年4月10日,何凤带队前往贵阳市生态环境局白云区分局,送达检察建议,“麦架河污染直接影响长江水环境,建议尽快督促相关企业整改,同时查清别的企业是不是真的存在污染问题。”

  收到检察建议后,一个由贵阳市生态环境局白云区分局、区自然资源局、区农业农村局等相关行政部门组成的整改工作组成立,整改工作迅速展开。最终,相关矿石厂投资约1000万元,对厂区外约20亩河岸土地进行生态修复;清理了河道内的散落砂石,并修建约236米围墙,防止厂区砂石再次进入河道;对原生产场地内生产设备及跨河道生产设备做拆除;安装企业办公区域一体化生活污水处理设备;修建约4000平方米扬尘大棚、喷淋等防尘配套设施……

  “河流水系旁矿石矿山企业造成的工业污染不是一个企业的问题,多是全行业共同的污染问题,谁污染谁负责。”何凤再次找到相关行政部门,督促其开展全面排查。贵阳市生态环境局白云区分局、区自然资源局,依法督促7家企业对未采取防尘、降尘等保护措施,露天开采打砂,扬尘污染等问题做全面整改。

  沿江企业另一重大污染源是违建企业排放的废水。2021年6月,江苏省苏州市吴江区检察院检察官许剑峰接到最高检交办一起水污染案件线索。卫星遥感监测显示,位于吴江区的平望镇梅堰工业集中区、同里镇邱舍工业区、汾湖湾318国道南、京杭大运河北段水体悬浮物浓度偏高。

  权属不清问题成了难住许剑峰的一个坎。许剑峰发现,这一个地区属于历史权属不清的“飞地”,是一块“监管死角”,企业违法乱建、沿岸码头泥浆水入河、沿岸生产废水直排问题严重。“这块地的涉案企业在吴江注册,土地使用权却属于吴中,其中租借关系复杂,亟待解决。”吴中区城南街道宝带桥社区党委书记史众恩介绍。

  2021年7月,吴江区检察院向相关职能部门制发检察建议4份,督促其责令“飞地”上违建排污企业全部停产整改。2021年11月,在许剑峰接到的回复中,有关部门反馈,26家散乱污企业已经关停取缔,21家企业违反法律建筑136400平方米已被拆除,17家企业环评手续和涉水许可证已经补办,改造提升标准化码头10个,修复市政管网10处。问题水域已达到Ⅲ类水质标准。

  刚从外面巡江回来,重庆市南岸区检察院检察官甘明拿起水杯猛地喝了一大口水,他说,自己从小就是喝长江水长大的,也就生出了长江的性格,也有着一个长江人的担当。“长江沿江上亿人,20多个大中城市,都受这江水的孕育,生活垃圾污水不乱排,生活垃圾不乱扔,应该是每一个长江人的责任。”“都靠这江水生活,不能只想着索取经济价值,得为保护它做些什么。”四川省遂宁市安居区检察院检察官李莉也这么认为。

  李莉现在回想起麻子滩水库污染的情景,说话间还会做出掩鼻的动作,“当时水的臭味我至今忘不掉,岸边好多翻肚皮的死鱼。”2019年12月,她接到线索,“安居区中兴镇污水处理厂生物转盘出现故障,污水直排到水库”,赶到麻子滩水库,她看到排污口水体呈灰白色,气味恶臭刺鼻。经检测,水库内水体富营养化,氨氮为21.8mg/L、总磷为5.4mg/L,属超标排放。

  沿江人有句老话,中上游的人管不好自己,下游的人就得喝你洗脚水。在流域图上,可以清晰看到麻子滩水库位于长江二级支流琼江的上游,下游流经重庆市潼南区。“止住污染是关键!”遂宁市安居区检察院立即向区住建局发出检察建议。2020年4月,中兴镇污水处理厂的污水处理设备运作情况已经恢复正常。

  重庆市九龙坡区检察院检察官郭世洋来到江边,看到水位下降后,岸边渐渐显露出一片湿润的沃土。这让他再次回忆起一年多前这里的一片“盛景”。

  2022年3月,郭世洋在长江沿岸巡查时发现,西彭镇黄磏村、李家河村的长江消落带上,连排的玉米在悄悄生长,这块玉米地面积有近1万平方米。广阳镇明月村的消落带也不尽如人意,上游漂来的废旧渔网、塑料薄膜、枯树枝等垃圾淤积在此。

  消落带是衔接陆地坡面和水体的过渡区域,是河流、湖泊、水库特有的一种现象,由季节性水位涨落和周期性蓄水形成,对水土流失、养分循环及非点源污染有较强的缓冲和过滤作用。

  长江保护法第五十六条明确,国务院有关部门会同长江流域有关省级人民政府加强对三峡库区、丹江口库区等重点库区消落区的生态环境保护和修复。

  “消落带土壤肥沃,经常有农户违规种植农作物。这种行为不仅影响行洪安全,残留的化肥、农药等还可能污染长江水质。”郭世洋决定进一步调查。在走访中,他了解到,涉案的河滩曾经是附近村落的集体承包地,后被国家依法征收,但因缺乏专人管理,当地村民每年依旧在此处耕种。

  “反正这块田空着也是空着,种了玉米还有收成。”这块玉米地的“主人”、李家河村村民老米向郭世洋辩解道。老米的话让郭世洋意识到,要想做好消落区污染治理,需要改变的是老百姓对于消落带生态价值的认识。“清理垃圾不难,但是如何做通村民们的思想工作,从根本上扭转他们违法种植和垃圾乱扔的习惯才是关键。”甘明说。

  2022年4月18日,九龙坡区检察院向区农业农村委发出诉前检察建议,建议其依法全面履行监管职责,采取一定的措施制止违规种植农作物的行为,恢复消落带原貌,并形成常态化管理制度。

  经过诉前磋商会上一番慷慨陈词,甘明最终与南岸区相关行政部门达成了一致意见。短短两天内,30余人清运淤积垃圾约10吨,并开始对消落带进行常态化巡查。

  消落区内农作物已经被全部清除,但思想上的结还需要系铃人来解。郭世洋带领办案组、属地政府及其职能部门的同志组成普法宣传队,走村串户向农户宣讲宣传法律和法规和政策规定。“以前老觉得那块地不用就荒废了,现在才知道害处这么大嘞。”老米现在不仅不在消落带种玉米了,还会监督其他农户。

  2023年5月1日,《重庆市三峡水库消落区管理办法》正式施行,明确规定消落区不得进行围垦、毁草开垦、种植阻碍行洪的林木和高秆作物,不得施用化肥、农药,不得倾倒、填埋、堆放、弃置、处理固态废料等。

  2023年上半年,长江流域国控断面优良水质比例达到96.8%,“一江碧水向东流”的美景得以重现。

  (满宁、吴贻伙、张吟丰、段军霞、曹颖频、丁艳红、王福兵、张颖、邓正蛟、张良杰、夏芸、卢迅、蔺海、高松、张安娜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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